Hotel California
又是一个加州式的清晨。天空是那种万里无云的、几近失真的数字蓝。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整个山谷,穿透挡风玻璃,在方向盘上投下跃动的光斑。我驾车滑行在通往山景城的 101 号高速公路上,冷气开到最足,Daft Punk 的节拍填满整个车厢。前方,Google 的新总部 Gradient Canopy,在日光下泛着一层未来主义的金属光泽。
一切都显得崭新、精确、且完美。
直到我停稳车,走向办公楼入口,视线被一排彩色的 gBike 截住。经典的红黄蓝绿配色,和十年前我初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看到的别无二致。光阴在那一刻忽然折叠。
思绪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。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美国,坐标同样是加州。记忆里充斥着各种强烈的感官冲击:商场和酒店里无处不在、又吵又冻的空调;美式中餐令人震惊的份量,以及麦当劳那能喝到头痛的超大杯冰可乐。我还记得自己曾对着一份十八美元的牛排瞠目结舌,一边觉得贵得离谱,一边在心里埋怨它不够好吃。而现在,十八美元能让我安心吃饱一顿饭,已经值得庆幸。
原来十年,不过是一个价格标签的变化,和一个物件样貌的定格。
走进 Gradient Canopy,未来感再次将我包裹。最前沿的建筑理念,开放、流动的空间设计,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某种绿植的清新。巨大的龙鳞状穹顶下人来人往,每个人都步履匆匆,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奇妙的混合体——既有被 deadline 追赶的疲惫,也有发自内心的、对正在创造之物的热情。没有人真的在跑步,但是所有人的思绪似乎都在奋力奔跑去追赶下一个改变世界的奇点。耳机里适时地响起那首老鹰乐队的歌,旋律盘旋上升。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.
是的,欢迎。这就是硅谷,一座巨大的围城。外面的人拼命想挤进来,里面的人,偶尔,也只是偶尔,会望着远处的 Diablo 山脉,想着离开的可能性。但你心知肚明自己无法真正离开。就像歌里唱的,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, but you can never leave.
是什么像万有引力一样将人禁锢于此?或许是因为最高精尖的技术和最朴素的享乐主义可以并行不悖:你可以上午还在讨论 AGI 的未来,下午就开车去半月湾冲浪。这种极致的多元化本身就是一种诱惑。但更深层的,或许是那种你永远都不会认错的、独属于这里的氛围:一种永恒的、万物皆可优化的执念。每个人都在优化自己的代码,优化自己的投资组合,优化自己的健身计划,甚至优化自己的亲密关系。
有时候我会想,这股永不停歇的优化和追逐或许才是这个国家的精神内核。毕竟,这是一个建立在移民之上的国家。从乘坐五月花号的清教徒,到淘金时代的华工,再到如今手握 H1B 苦等绿卡的新移民,本质上都是一种背井离乡的豪赌。它需要一种根植于血液的、超越衣食住行和短期利益的理想主义,一种相信「远方必有更好之物」的勇气,一种敢于将过往清零,抛弃一切重新开始的决绝。我们都是被这种理想主义的火焰吸引而来的飞蛾。
而我,也在这宏大的叙事中,在这座巨大的「旅馆」里,被彻底重塑。
从小到大,我都活在「聪明」这个标签之下。人们都崇尚、或者至少装作崇尚聪明和学问,但大部分人都把智力看作一种低维度的、容易量化的东西,认为它是逻辑、是计算、是精准地解决一个个定义清晰的问题。我一度也这么认为,并且深信对于这种智力的追求应该是至高无上的,还自大地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保持聪明从而受人追捧的方法。但生活,这门最宏大的课程,却逐渐让我明白我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「聪明」。
真正的领悟和转变,或许是从我成为一名管理者开始的。当代码世界的黑白分明,被职场里的混沌和戏剧所取代,当我一次次身处重组动荡和人事风波的中心,第一视角见证了人性的复杂、信任的脆弱,以及那些技术和逻辑永远无法破解的难题,我从我的老板和同事身上,第一次具体地感知到了一种无法被算法定义的智慧。那是一种在混沌中建立秩序,在矛盾中寻求共识的能力。
生活上的变化则更为深刻。我曾笃定自己会单身很久,无法想象与另一个人缔结家庭是何种模样,直到我遇见了我的妻子。我们一起买房,一起在深夜笨拙地组装 IKEA 家具,一起迎接一只小猫成为新的家庭成员……这些充满烟火气的、非理性的、却无比真实的瞬间,如同一柄精密的锉刀,一点点磨平了我性格中那些坚硬而无用的棱角,让我学会了依赖与被依赖,也让我明白了,爱本身,就是一种最高形式的智慧。
过去两三年,我将自己投身于 AI 浪潮。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,我愈发从心底感到谦逊——知道的越多,未知的领域就越是广阔无垠,也会遇见越来越多让你望尘莫及的人;而另一方面,就像 AlphaGo 击败李世石并没有熄灭人类对围棋的热情,与 Gemini 的对话也时常让我感觉,机器智能或许能以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,映照出一些关于我们自己的东西。
我开始更广泛地思考「智力」这个议题。我渐渐觉得,很多单靠「聪明」没法覆盖、但又至关重要的智力成分,其实都指向同一个核心:你是否能适应环境的变化,找到与这个复杂的世界对话的方式,去实现你想要的目标,而不是被困在自己的偏见和思维定式里。
我从书里找到了一些答案:《Liminal Thinking》和《Emotional Agility》告诉我,同一件事只要换个视角就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;而读完《Tiny Experiments》,我又对其中「直接设定目标并不总能行」这一观点深有同感。那些学生时代曾让我引以为傲的 Getting Things Done 系统和高度自律、有组织的习惯,在如今复杂而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实面前,显得如此捉襟见肘。
回望来路,许多重大的决定,更像是在命运的洪流中顺势而为。工作前我以为自己热爱并会一直做机器学习,但在 Google 第一个组遭遇挫折、光速换组后,我便乐不思蜀地将这个追求抛之脑后;如今,我又削尖脑袋想回到 AI 领域。在收到一封又一封拒信后,回想起本科时在实验室短暂做过一阵的 language modeling 项目,还有选修的那门内容早已过时的 AI 课程,不禁感到一丝宿命般的讽刺。
究其原因,或许是我一直都过着一种被庇护的、高度抽象化的生活。在独立生活之前,好学生的身份让我轻易就能收获源源不断的赞誉和便利,不知挫折为何物;而现在,就以 Google 内部换组为例,虽然是本该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决定,其过程却简单到不真实:在内部系统上投出简历,点击几个按钮,一个复杂的现实世界问题就被简化为屏幕上的「提交成功」。你想象着在看不见的远方,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,但你却听不到任何金属摩擦的声响。
这种被庇护的生活,其代价是成长的迟滞。它让我得以避开现实的粗粝与荆棘,去深造专业知识和技能,却也让我心安理得地错过了许多人生的必修课。于是,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迟到的学生,一直在为成长过程中那些被忽略的、探索不足的科目补交学费:一直忽视的人际交往,不曾体会过的亲密关系,以及其他所有在追求「硬核智力」时被牺牲掉的情感体验。现在,我仿佛一个刚刚结束预训练,才只学会预测下一个词的语言模型一样,开始学着去理解规则之外的人情世故,去处理爱与亲情间的脆弱和依赖,去承认自己的偏见和局限,去真正地、笨拙地……生活。
如今的我,甚至可以说进入了围城中的围城——只有一小部分做 AI 的同事才能进入 Gradient Canopy 这栋楼。但这一次,「无法离开」的宿命感里,似乎多了一丝心甘情愿。
下一个十年会是怎样?世界变化的加速度令人目眩。我只知道,我还会在这里。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,比起十年前那个对十八美元牛排大惊小怪的愣头青,今天的我似乎多了一些智慧和从容。
我摘下耳机开始工作,但那段经典的吉他 solo 仿佛从未停止,尾音被无限拉长,在加州永恒的阳光里,反复回响。
AI 创作声明:本文由笔者和 Gemini 2.5 Pro 共同创作。笔者提供了主要内容并对最终文章保留最后编辑权,Gemini 主要起到了帮忙寻找文章结构灵感以及语言润色的作用。